影评《千年女优》
本文包含少量剧透
一
2001年，蒙特利尔，加拿大。
当《千年女优》拿下电影节大奖时，动画电影再次证明了自己毫不逊色的表现力。
《千年女优》可以理解为“昭和女影星的传记”，女主藤原是日本银映电影公司的巨星，她演绎了日本诸多时代的故事，这些故事与千代子的真实经历交织在一起，亦真亦幻，娓娓讲述了动荡时代里一个少女的情思。
影片开头，立花源也和摄影师前去拜访隐居的千代子，为她拍摄个人纪录片。他们在千代子的回忆叙事中“扮演”了其他角色，见证了千代子的一生。
从影片的观感来说，把与千代子相遇的人——甚至包括在重要时刻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人（例如搭载千代子的货车司机），全部换成源也和摄影师，多少有种诙谐、揶揄人生的意味。也许在千代子看来，那些人不过是步履匆匆的过客，在特定的时间行特定之事，具体是谁都无所谓，甚至，他们只是“现象”？实在是有趣的想法。
世间为舞台，冠笄皆伶人。
千代子在学生时期，包庇了一个进步画家。她对画家未完成的作品感到好奇，画家表示，他的故乡，到了冬天就会被绵延至天边的白雪覆盖，战争结束后，他要在那里感受刺骨的寒冷，完成作品。
这时，镜头移至窗外——拨开夜的伪装，便现出一轮明月来。
这是十四夜的月亮。
“我更喜欢这时候的月亮，满月从下一天开始就会月缺，而十四夜的月亮却还有明天”，画家攥紧拳头，“有被称为明天的希望。”
浪漫飘渺的东西总能catch到年轻的女孩——千代子也不例外。这为她一生的追寻埋下伏笔。
千代子借拍电影之名来到满洲（日据时代的中国东北）寻找画家——画家曾表示要在这里同伙伴们一起战斗。千代子搭乘的火车因乱脱轨，打开车门时，镜头便切到千代子参演的电影中去了……
注：影片中，火车的报纸上写着“大量日裔革命人士遭检举”；按照设定，画家是作为反战派遭到当权者的迫害；千代子曾回忆道：“我的孩童时代，整个世界都危机重重，什么东西都一个劲往右拐，不过，当时的我更看重的是少女杂志。”
B站的《千年女优》评论区处于关闭状态，大约又是出于一些无聊的原因，当然这和近年舆论环境收紧密不可分。
这类镜头切换在《千年女优》中十分常见，今敏娴熟地用这种手法将fiction和真实经历糅杂在一起，营造出真假莫辨的观感。
虚构中的真实，虚构中的虚构。
有意思的是，千代子这个形象本身也是有现实参照的。
注：原节子参演电影《东京物语》。
插一嘴无关的，《东京物语》是一部老电影了，画面黑白，剧情据说感动了许多人，其独特的镜头也被一些人狠狠吹捧了一番。但我个人对此比较无感，可能是因为家庭原因很难对这些东西共情吧，血缘是亲情的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条件呢。
扯远了，再扯点别的。《东京物语》是一个老东西了，而老东西往往难逃一个被当作装逼资本的命运。或有另一种情况：怀念过去的时代，试图证明它比现在更好。这种做法背后的逻辑是显然的：我经历过那个年代，而你们（潜在的听众）没有，我见识的多，所以我资格老，我是前辈，而前辈就是给后辈敬重的。类似的说法有很多，例如以前的人比现在的人纯粹等等。
不过，单就『以前的时代比现在好』这个判断来说，在最大公约数的带领下，或真。
电影末尾，千代子讲述完毕。仿佛完成使命一般，她体力不支，倒在病床上。
千代子活得很久了，多年的隐居生活使她对时间的感受颇为迟钝，曾经的事就如同梦一般虚幻。立花源也带来的钥匙打开了她珍贵的回忆。是时候结束了，生命的最后时刻，她想起从前，在未满的月夜下与画家拉钩的时候，在摄制组的吆喝声中从战国穿越到大正昭和的时候，飘雪的隆冬里只身一人前往北海道的时候……这多少给千代子一点安慰，抚平她的心绪，自己的一生没有那么不堪，但也到此为止了。火箭从象征着轮回的莲花状发射台上起飞，千代子踏上了新的追逐旅途。
然而萍水相逢，千代子真的会爱上那位画家吗？或许她只是将曾经的约定贯彻到底罢了：去北海道一起看雪。少时的承诺往往会成为执念一般的东西——“当作明天的作业，约好了”。这种执念是回溯过去的线索，在飞速变化的当下提供存在的实感。千代子的执念贯穿了她的一生，让她放弃执念就像让她否定一生一样，所以她只能在千年的轮回里不断追逐。虽然到最后，仅是寻着死者的影子罢了，但也没必要说千代子的追逐是徒劳的，就像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、抑或是无法走到终点的旅途，其意义就在于本身，个中滋味，不足为外人道。荷马曾言：“追逐影子的人，自己就是影子”，千代子在追寻的过程中，把对画家的追求具象化为爱情，其实是瞒过自己的手段。弥留之际，千代子揣着钥匙，终于承认：“我喜欢的是追寻着那个人的自己”，与自己达成了和解。
千代子的遗言完成了对自我精神的解剖。她的一生中，眼前总有一个画家，其形象却十分模糊，这种不确定性增长了千代子对画家的幻想，她仿佛已然置身于广阔而雪白的风景中去了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千代子是没有家的，作为影视巨星，却经历着心灵的流浪。精神上的无所适从伴随着现实中的动荡不安，也许，千代子在追寻中渐渐明白，自己憧憬的对象，只是由温馨模糊的回忆培养起来的抽象感觉罢了，如果画家活到和平年代，与千代子成家，也未必能抹去她心中无家可归的感觉，她也势必重回追寻的旅途。人生的本质是诗意的，人是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，然而在消磨自我的现实里，她只能在白雪覆盖的旷野中，体味一派苍凉而已。
等待千代子的，究竟是家还是无边的旷野呢？
作为唤起内心深处感动的作品，这部电影本身可以理解为对某种美的追求，哪怕只是一个残缺的幻影。今敏在2010年也因癌症走到人生的终点，葬礼曲正是《千年女优》的片尾曲：（音乐播放器只能在电脑平板上加载）
……
平行并列的行星
隐喻般衬出今时今日
肆意烂漫的花之原野
仍记得你的模样
……
二
千代子的性格中必然有较常人缺失的部分。她息影的理由是：“不想让他看见变老的自己”。然而这种担心——画家不会喜欢变老的千代子，完全出于自己的想象。但同时，她却坚信自己对老去的画家的爱，这种矛盾折射出千代子性格中迎合他人的倾向。至少在这段臆想的感情中她没有将自己置于与画家对等的位置，自己与画家仅一面之缘，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，也没有很多足够吸引画家的闪光点，潜意识里要用自己的青春和容貌代偿（画家岁数比千代子大一些）。妄自菲薄的人在人际关系中难以舒适自处，这也是为什么千代子在happy ending（与画家在一起）中仍可能茫然若失。这种倾向是因为过于依赖他者之肯定获取自身的价值。
注：当然，在happy ending中千代子还是可能获得相对满意的人生的。世界上有太多不满意但能维持下去的关系了，而单方面的妄自菲薄导致的不对等真的算是微不足道的一种了。至于他们能不能一直走下去，又是另一说了。
千代子成长于单亲家庭，这对千代子的性格塑造有着怎样的影响？
注：这里千代子的母亲用一种political correct对抗另一种political correct，很多人因此觉得其母富有智慧，在保护女儿。这当然也是一种解释，但结合后面的剧情，更有可能“女人保护家庭生儿育女也是本分”就是其母的真实想法。
political correct 1 ：传统保守观点下的“女人保护家庭生儿育女也是本分”
political correct 2 ：帝国侵略扩张背景下的“为国捐躯”，对于千代子来说是到满洲“为国拍电影”
千代子的母亲是否过分控制？有没有在精神上打压千代子？一个女人失去丈夫，能依赖自身的强大，不觉得周围的世界危险失序，不因此控制子女，这样的人有多可贵？又能有多少？但可喜可贺，一个寡妇的力量并没有强大到当千代子夹在两种political correct之间时，替她做出选择。
千代子的追逐构成了对人生困境的隐喻，而这种困境往往是自己一手构筑的，一个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。成为演员经济独立后，千代子已经摆脱控制，她完全可以放下画家，但她却将自己束缚在里面，因此她一生一世都在追逐的途中。设置一个无法实现的目标正好可以填补心灵的空虚，这和很多人的假装努力非常类似。当我们回到莫比乌斯环的起点时，往往会感到困惑——我们陷入了一个自虐的陷阱，精神上的画地为牢使我们心安，受困于此，则不必迈向前方。
注：番剧《欢迎来到NHK》，主角也是和千代子一样囿于自己构筑的困境之中。
人是一种会把自己困起来的生物。
当然，也有一种简单但说得通的解释：千代子因为幼时缺少关爱（父爱？），在遇见平等待己的喜欢的人时，会非常在乎，而千代子这种成长经历的人会非常注重感情的忠贞，在没有找到画家之前很难变易。这是她原生家庭影响的延续。
三
果真如此吗？
千代子仅是一个原生家庭不幸、因奇怪的执念离经叛道的性格上的软弱者吗？或许在某些瞬间里她确实沉溺于自身的软弱，但人是复杂而立体的，换个角度，千代子却是“非理性”最好的代言人。
“非理性”并非无视科学规律、否定经验，也不是拿起锤子重新评估一切价值，“非理性”是一种生活的态度：在认清世界荒诞，人生不必有其意义之后，一个人愿意遵循内心的冲动，肯定激情的力量——哪怕从短期、局部的视角来看它是无益，甚至有害的。在社会中宣扬理性与克制、鼓吹小不忍则乱大谋，往往意味着个人激情的压抑，与此同时，污秽的黑泥也在妥协中滋长。非理性则要求个人尊严和价值的回归，在表现上可以是一句岂有此理，是拍案而起目眦尽裂，也可以是旁人难以理解的固执、沉默和坚守不易。
千代子的时间在遇到画家之后便停滞了（这种停滞体现在千代子表现出的“少女感”上），而在这之前是潺潺流动的——依着生活的惯性和世俗社会的既定轨迹，她得以前进。如果一切正常，她大抵会和同时代的多数女人一样，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成家，将他送上战场，然后在扩张的尘嚣中见证帝国的末路。但在这命定的相遇之后，她发现自己应当拥有的东西，决定不再延续往日的道路。于是，画家的钥匙成了一根逃离现实的危险诱人的稻草，它通向一种未知的激情，当这种激情显示力量的时候，千代子就与毫无故事性的日常分道扬镳了。
Thanks ᗜ ‸ ᗜ- ₍ᐢ.ˬ.⑅ᐢ₎
